我在这里当了62年+学生——纪念水生所九十周年

  何为教育,教者乃教师向学生传授知识,育者乃教师培养学生成人。我以为后者比前者更重要,所以我仅在此就后者谈几点感受,讲几个发生在我身上的故事。 

  一、 颠沛流离的童年 

  大凡出生于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中国人,都有一个颠沛流离的童年。我的家“不差钱”,但我还在我妈肚子里的时候,就跟随着跑反(逃乱)人群四处流浪,日本飞机丢炸弹,一声巨响,我妈震倒在地,然后,一个灰头垢面的小生命来到人间。 

  3岁前因为躲飞机、掉水塘、挂树杈,我死过三次。 

  15岁前,我先后在几个私塾学堂念书,其间上过两年半小学。15岁后才正式入读中学。初中三年、高中三年均就读于省重点中学,我的学习成绩一直保持在年级前两名内。那个灰头垢面的小生命,由此开始崭露头角。 

  我的父母对我疼爱有加,精心呵护,希望我能成为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哪怕是武昌剩竹。 

  二、 这里不需考察 

  1958年夏,我收到“武汉水产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父亲决意陪我到校考察。当我们刚步入一个左边挂牌“中国科学院水生生物研究所”,右边挂牌“武汉水产大学”的园区时,遇上一位并不老的老者,父亲立刻停步,老者说:“老朱,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我父亲极恭敬地回答:“这是我的儿子(指着我),他收到‘武汉水产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我不了解这个学校,特陪他来考察一下”。老者说:“这是我和家楫商量创立的学校,新校,意图培养新型大学生”。老者和我父亲又做了一些交谈,我也不懂他们说了些啥,只见父亲始终毕恭毕敬地站立,父亲目送老者离开,转身对我说:“这里不需考察了,刚才那位是国际著名科学家伍献文先生,他所说的家楫也是国际著名科学家王家楫先生,由他们二位创办的学校还用得着我们考察吗?你能到这里接受教育,是人生大幸,快回去给你妈报喜”。我父亲是一个经历较丰富的人,他的话我从来深信不疑。 

  三、 他们为何总是报喜不报忧 

  正如伍先生所说,武汉水产大学是新兴学校,新到什么程度呢?新到学校无校长,水生所王家楫所长就是学校校长;新到学校无党委书记,水生所成解书记就是学校书记;校办公室除了一位专职主任外,别无其他专职干部。物资方面,除了武汉大学捐赠的100余套连脚课桌椅外,其他如教室、寝室、厨房、食堂都借自于水生所。大家都知道办一所学校需要一大笔钱,然而在没有任何拨款和经费的前提下,水产大学学生不仅不用交学费,还可以从学校领生活费,办学难度可想而知。尽管如此,王校长,成书记从不报忧,还隔三差五报些喜事、好消息。 

  正如伍先生所说,一切都会有的。在这里,有五位国际知名学者亲自执掌教鞭,有当时世界最前沿的实验室供我们实践操作,我们学到了许多来不及编入教科书的新知识、新理论。此时此刻,同学们恍然大悟,王校长,成书记,他们为什么不报忧,忧固然是存在的,但都被他们一一化解了,喜确实也存在,报给学生鼓舞人心,学好本领,报效国家。 

  四、 这位敬业楷模是否很另类? 

  我曾多次讲过一个并不小的小故事。当时黎尚豪院士为我们讲授藻类学。黎先生科研任务很重,时间特紧,白天做实验,晚上讲课,精疲力尽,人很憔悴。有一天晚上八点多,他又拖着沉重的双腿站上讲台,他问我们:“同学们,我可不可以吸烟?”台下齐声回答:“完全可以,您可以坐着讲。” 黎先生说:“谢谢,我不能坐。”只见黎先生左手拿着香烟,右手拿着粉笔,口里不断发出浓重客家音的讲课声。同学们静静地听讲,眼睛却不约而同地盯着黎先生的左右手,大家真担心,千万别把粉笔当烟抽啊。黎先生猛吸烟,精神越来越好,不知不觉,时针已经过了午夜12点。黎先生问:“同学们,我还可不可以讲?不耽误你们睡觉吧?”台下齐声回答:“完全可以,您请坐着讲。”时间已过大半个世纪,敬业楷模黎尚豪先生的光辉形象,永远潆洄在我们的脑际——浓重的客家话,左手的香烟,右手的粉笔,多么高大! 

  五、 鱼池为什么要挖十米深 

  “池塘养鱼学”的授课老师是顾轶凡先生。开课后便带我们挖鱼池,并定名“丰产池”。鱼池不足四亩,要挖十米深,边挖池边上课。我们逐步懂得:适宜鱼类生长的水体PH值范围、水溶氧量区间、水质水温、放养密度、饵料系数、鱼产量等等。鱼池挖好后,测得多项数据十多组,获得常规条件下的多项标准。当时正值大跃进时期,报道称鱼产量由亩产千斤已升至万斤、十万斤,从我们挖的十米深鱼池测得的多项数据看,这是不可能的(具体数据这里不用赘述)。 

  至此,悬在同学们心中的疑问慢慢解开了,同样是养鱼,什么是糊涂养鱼,什么是科学养鱼,愚昧与智慧之间是不能划等号的。 

  至此,同学们了解到顾亦凡老师的良苦用心和追求真知的品格。顾老师教出来的学生不会是“水货”,顾老师的方法就是正宗的科学方法,稳妥实在,经得住历史的考验。 

  六、 这类学费不能交 

  关于葛洲坝(以及三峡大坝)工程是否修建鱼道的问题,当时学术界争论很大,个中道理我们不清楚,但后来听了伍献文先生一席话,使我们茅塞顿开。 

  伍先生的话大意是:大坝太高,上下落差大,当前技术很难修建出使鱼道内的流速满足鱼类的克流能力,这样鱼类通过鱼道上去的可能性非常小。再者坝下的流态极乱,鱼在此如何找准进口?坝上的水生态环境等与建坝前截然不同,洄游鱼类需要的流水生境不能得到满足,这些鱼类上去以后如何正常生活呢?有人说建鱼道不成功,就当作交学费,这么高的学费让国家掏,作为一名科学工作者,这是不负责任的。 

  伍先生这种忧国忧民、严谨求实的精神,让作为学生的我由衷地感到敬佩,我也又一次意识到,教育重要,教重要,育更重要。 

  七、 争扛重体力活的老科学家是谁? 

  我曾随刘建康先生一道参加过两次体力劳动,一次是那年冬天参加修建汉(口)丹(江口)铁路。天寒地冻,坡路泥泞溜滑,两人一组抬运涂了沥青的枕木,四十米坡路,东倒西歪,滑很久才能送到位,速度很慢。刘建康先生与梅根福同志一组,不知为什么,他们没有抬,而是一人扛一根,速度快多了。梅根福身体棒,是不是他说要扛的?梅师傅说:“不是的,是刘先生自己坚决要一个人扛一根的,他说这样快些。”顿时工地上沸腾了,大家都不抬了,一人扛一根黑枕木。在蒙蒙细雨中,跳动着的黑枕木,划出一道道美丽的风景线。另一次是一个夏天,连续十多天大暴雨,西大堤快要垮了,大堤内十多口试验鱼池受到严重威胁。眼看着各相关课题多年的心血要付之洪流,所领导当即组织全所员工上堤防洪。草包装满土,一人扛一包冒雨前行。不知什么时候起,大家发现弯弯曲曲的扛包人流中,唯有一位老者刘建康先生扛的不是一包而是两包泥土。也不知谁叫了一声:“同志们,加油干哪,保鱼池,扛两包啦”!一条扛单包的队伍变成了扛双包的大军。滂沱暴雨,因为这支防洪双包队伍,鱼池安然无恙。要说论功行赏,头等功当属刘建康先生。现在的年轻人多半知道刘先生的学术成就,知道他是闻名中外的老科学家,然而刘先生的做派,刘先生的精神,知之甚少,而这才是我们心生敬意终生不忘的关键。 

  八、 10块钱和五斤粮票有何意义? 

  我在水生所半个多世纪,从未做过大事,但对于每件交办的小事,都会尽心尽力,做到漂漂亮亮。1964年到1965年间,蒋一珪老师带队到汉阳县(现蔡甸区)沌口鱼场。当时沌口渔场正在进行鱼种分级饲养试验,急需漂白粉。我从水生所技条处领到一桶漂白粉,又从试验场借到一辆笨重的板车,冒着烈日历经七个小时,总算没有耽误沌口鱼场的漂白粉试验。这件“大学生拖板车运漂白粉”的小事被伍献文先生知道了,以后他坚持亲自安排当时所里最亮眼的“华沙”轿车给我运漂白粉,我再也没有拉着板车过长江大桥了。 

  事后,蒋一珪老师给了我五斤粮票,伍献文先生给了我十块钱,他们两位态度坚定,不容拒绝。当我捧着这沉甸甸的五斤粮票和十块钱,未曾流泪,心潮澎湃,五味杂陈。五斤粮票(或者五斤粮食)、十块钱,放在今天,确实算不得什么,可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却意义非凡。我至今难忘伍先生、蒋先生当时的音容笑貌。 

  九、 致敬水生所、致敬老前辈

  我在这里当了六十二年+的学生,老师言传身教,学生刻骨铭心。九十年,水生所为国家培养了一大批科技精英、栋梁人才。九十年新起点,新征程,展望未来,水生所的科学精神,前辈们的优良传统,都将继续发扬光大,万古长青! 

  向知名的和不知名的水生所人鞠躬,致敬! 

  (作者:朱诲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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