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游春水

  星期天的早晨,我同一位从武汉来的老鱼类学家,在京郊的一条街道上漫步,迎面走来一个买菜回家的妇女。 

  他突然趋向前去,好象他乡遇故知,指着菜蓝问:“这鱼是哪里买的?” 

  那妇女先是怔了一下,然后举起手里的网兜,指着前面一座大菜市场:“就是那里,要买活鱼,可得快点去!” 

  “哦,这条鳊鱼真新鲜啊!”我看网兜里那条头尖身阔的鲜鱼,还在翕动着它的小鳃盖。披着银灰色细鳞的鱼身,象一片菱形的镜子,在朝阳里反射着美丽的光彩。 

  老教授纠正我说:“这种鱼,虽然俗称也叫鳊,陆游的诗句‘缩项鳊鱼晚收钓’,就把它叫作鳊。可在分类学上却是另一个种,叫“团头鲂”,就是《诗经》里‘岂其食鱼,必河之鲂’的鲂,味道比鳊鱼更肥美,它也叫‘武昌鱼’。” 

  “哦,原来是毛主席吟咏过的‘武昌鱼’呀!” 

  他邀我一起去逛逛菜市场。我知道“武昌鱼”驯化引种成功,是他所在研究所的一项科研成果。走进熙熙攘攘的菜市场,卖活鱼的地方,排的队很长。他一直挤到鱼池边。有顾客提醒他要排队,他还是硬凑到售货员的面前。正好一尾斤把重的“武昌鱼”,一打挺,蹦出了秤盘,溅了他一脸的水。

  他回过身来,旁若无人地向我大声招呼:“你来看,‘武昌鱼’在北京安家落户,长得多好啊!”他那双由于害病,显得有点混浊的眼睛,霎时间放射出光芒。 

  那鱼的燕尾般的尾鳍,拍打着水磨石,在柜台上活蹦乱跳。售货员还没有抓住,他一伸手就轻捷地把那条弓背宽腹的‘武昌鱼’倒提了起来。那肥阔的鱼身,缩着一个小尖头,在他手里挣扎着;他帮着装进了一位顾客的提袋。周围的人都用惊奇的眼光,打量着这位老先生。想不到他一双看来很斯文,又有点颤抖的手,抓起鱼来却这样利落。为什么他不排队买鱼,却比买到活鱼的顾客还要高兴呢? 

  走出菜市场,他一边掏出手绢,擦眼镜片上的水珠,一边对我讲:“梁子湖的团头鲂已经引种推广到全国各地了。过去人们说‘樊口鳊鱼甲天下’,我想如今应该改为‘樊口鲂鱼满天下’才对。”人们怎么知道,这位老先生是因为他看到了自己从事的科学研究工作,已经在人民的生活中有了实际的收获而深深激动的啊! 

  有的熟人称他为“老渔翁”,倒也名副其实。他从欧洲留学回国,就立志要把中国鱼类学的研究工作搞起来;他奋斗了五十多年,几乎喝遍了祖国江河湖泊的水。我国最古老的词典《尔雅》释鱼篇里列举了二十种鱼,鲤科的鱼就约占了一半。这说明我们勤劳智慧的先人,很早对淡水里的鲤科鱼类,就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全世界鲤科鱼类共一千多种,我国就约占了半数。他为了掌握鲤科鱼类的第一手资料,观赏过西湖的金鲫,也垂钓过大渡河的墨鲤;尝过黄河鸽子鱼,也烹过闽江胭脂鱼;调查过青藏高原冰川溶水里的裂腹鱼,也考察过东北边境绥芬河里洄游的滩头鱼;研究过青海的湟鱼,也采集过洱海的弓鱼。在旧中国,“半江渔火,一枕清霜”,作为一个爱国的科学工作者,他在极其恶劣的环境下,也从来不曾中断过他所热爱的事业。到了解放前夕,这位科学家成了釜底游鱼,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为了继续科学研究,自己节衣缩食,也挤出钱去收集标本,就是当卖字画和衣物,也把一些贵重的鱼类学图书资料,保存了下来。解放后,他真如鲤跃龙门,进入了新的天地。在党的关怀和支持下,他和同事们一起努力,终于把新中国一个初具规模的淡水鱼研究中心,在长江之滨建立起来了。 

  前年春天,我路过武汉,曾到珞珈山麓去看望这位老科学家。那时“四人帮”正大刮反对研究自然科学基础理论的歪风,他却坚持编写《鲤科鱼类志》。所谓“分类无用论”的大帽子也没有能盖住他的眼睛,他继续朝着已定的方向前进。 

  那天,他亲自带我到烟雨茫茫的东湖边,去看他研究所正在进行的鲤鱼杂交试验。一只只圆桶形的孵化箱里,鱼卵在轰鸣的水流里滚滚翻腾,好象漫天透明的星辰,在不息地运转,新的生命在孕育着,搏斗着。他关切地问正在测水温的一位女同志:“怎么,鱼苗还没有孵化出来?”她看了一下手里的温度表:“可能今年阴雨天多,水温太低!”我们不由得一齐向窗外望去,迷蒙的雨雾低低地笼罩着湖面。那时,科学工作者在“四人帮”棍棒的阴影下,虽然坚持着科学实验,可是心上总遮着一层忧虑的阴云。还是那位乐观而又热情的女同志,好象是为了安慰我们,也为了鼓励自己,轻声地说道:“新的生命一定会战胜春寒,它们迟早总是要诞生的!”…… 

  新生命终于诞生了。他们研究所经过几十组鲤鱼的杂交试验,终于用东北镜鲤同江西红鲤,培育成功一个很好的新鱼种。因为这种杂交鲤鱼,长得快,产量高,群众给它取名叫“丰鲤”。现在“丰鲤”也在北京引种推广成功了。 

  我看着老科学家,今天,他对生活充满了乐趣,对明天寄托着理想,就象春水里的快乐的游鱼。他严肃地对我说:海阔凭鱼跃。在这波澜壮阔的时代,就看我们怎样干了。我这个科学战线的老兵,一定要跟随华主席进行新长征,为四个现代化作出贡献。 

 (原载光明日报197851日,原作为黎光耀

伍献文

时西历一九二二年三月在集美学校任生物学讲席与数学教员沈滌生先生合摄(右为伍献文,伍献文亲属提供) 

1948年9月,伍献文参加中央研究院第一次院士会议 

1951年,无锡,伍献文(右一)吴学周(右三,原中央研究院化学研究所所长)王家楫(右四,水生生物研究所所长)等合影(图源:中国科学院院士文库)

1957年7月在苏联列宁格勒郊外参观养鱼场(伍献文亲属提供)

伍献文(左)与刘建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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